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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客天下》:潘石屹父子走出平凡世界

2015-04-27 李天波 尹夕远 博客天下

自小从饥饿、穷苦、屈辱之境中成长起来的潘石屹,成年后更多地表现出了包容、谦和、儒雅的一面,没有苦大仇深,也没有愤世嫉俗,这得益于少年时代家庭给予他的体面教育。在父亲被划为右派下放到老家潘集寨的16年时间里,父亲潘诗林不仅自身与农民“保持距离”,还极力向子女灌输城市人的“文明”。 当父子二人憋着劲儿走出农村后,他们对这个曾经栖息过的苦难之地,有了另外一种情感。空间上,他们走出了潘集寨,但精神上,他们从来没有离开。


撰文: 李天波
摄影: 尹夕远
编辑 :卜昌炯 汪再兴

潘集寨

从天水市火车站出来,一路打车到潘集寨不到20分钟。两边几乎光秃秃的黄土丘陵上,稀稀落落看得见一些树木。潘集寨位于天水市东部麦积山区,东面临近渭河,背山面水。潘石屹成名后,很多人称之为风水宝地。

这个潘石屹记忆中苦旧而保守的村落,已被镀上了现代文明的金边。跟很多城乡接合部一样,潘集寨村口两边被五金店、杂货铺以及超市、麻辣烫摊位等挤得满满当当。村口处还有两个烧烤摊,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围站在前面,讨论着到底是要油炸还是炭烤。入村的一条路宽约6米,修缮得很平整,一直延伸到山头看不见的地方。上下的车辆很多,速度飞快,几乎每一辆都会在远隔100米的地方摁着长音喇叭。

饭桌上,父亲潘诗林几次念叨野菜的营养价值,潘石屹一一附和,时不时提醒父亲:“大大,你多吃点儿这个。”80岁的潘诗林对这顿饭极为满意,“健康又好吃,有尝头”。他不怎么喜欢儿子在北京拽着他去吃的那些高档菜,有时候一道菜上千,他也没尝出个所以然:“吃钱呢,不是吃饭呢。”


潘诗林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有钱人。“念点书,以后能自食其力就行”,这是潘诗林对儿子最大的期待。潘石屹成名后,很多人向潘诗林讨教教子之法,他经常被问得不知所措,他不觉得对这个儿子有什么特别管教,“他成绩好,乖,我没操过心。”

但在潘石屹的记忆里,父亲对他管教非常严格,挨打是经常的事。有3件事是他必须要遵守的:每天早晚刷牙,不许说脏话以及成绩必须好。有几次,潘石屹不开心嘟囔了一句“他妈的”,潘诗林听到后,提起棍子就是一顿打。潘石屹有点想不通:别的小孩都能讲的话,为什么他不能讲?


直到很多年后,潘石屹才明白父亲的用心。这个嘴上对子女没有要求、“不饿死就行”的老人,内心深处从未丧失对体面生活的向往。

千万不要付得多

在车开往潘苹果种植园区的路上,看着车外漫山遍野的苹果树,潘石屹突发感慨:“我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走出去,不然可能就在这里给贾总(花牛苹果董事长贾福昌)打工,种苹果。”此前,潘石屹和当地商人贾福昌联手打造了潘苹果这个苹果品牌。

潘石屹回忆起自己人生履历的重要节点,1978年碰上恢复高考,他成为全班13个学生里唯一走出农村的孩子;1987年辞职下海,接着邓小平南巡讲话,市场经济的启动给了他掘金房地产最好的时机。


潘石屹说他和父亲一样,虽然是农民,却不擅长农活,反倒很会读书,这也让潘石屹最终走出了潘集寨,走出了孟家山,成为异乡的“主人”

潘石屹的辞职跟很多早期下海经商的人理由一样:“那是一个开放而令人激动的年代,胡耀邦的一身西服也能给人的观念很大的冲击。”他准备了很多话去说服父亲。大专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河北石油部工作,月薪是101元,而在清水县县政府工作的父亲只有57元,铁饭碗加高工资并没有让他获得满足。

潘回忆,提出辞职的时候,全单位人都觉得他是“异类,神经病”。离开高薪资又清闲的石油部系统,他是那个时代里的唯一一个。临走前,办公室30多个人都劝他再考虑考虑,别鬼迷心窍走错路。就一个老头叮嘱他:“小潘,要饭都别回头了啊。”潘石屹说,之后创业的道路上,每次气馁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位老人的这句话,鼓励自己要往前看,永不回头。

他唯一担心的是父亲的不理解。他准备了很多理由去说服这个向来较为保守的父亲。听到辞职两字的父亲并没有直接表态,只说我们出去走走。在清水县自家门前的旧马路上,潘石屹向父亲讲述了市场经济、石油部冗余的人力以及未来社会的经济形态。尽管儿子讲得天花乱坠,但潘诗林并没有太听懂儿子在讲什么。一个小时的交流后,他跟儿子说“你自己决定”,他“不支持,也不反对”。

多年后,回想起那次交谈,潘诗林觉得当时多少还是有点担心,但“人各有志,不在眼皮底下就该让人家干”。他从未预想过儿子会取得什么成就,更没想到,儿子有一天取得的成绩也会为自己带来“麻烦”。

潘石屹成名后,来找潘诗林帮忙的人不在少数,要钱的、找关系的、解决工作的、看病的,什么都有。最多的是让他劝服儿子帮忙解决工作问题。“他又不是政府的人,咋给你一下就安排到政府去,又不是他开的单位。”很多时候,潘诗林都要向来访者不厌其烦讲这样的道理,帮儿子挡回去。

也有挡不住的。大概10年前,村里有一个残疾人两次跑到北京,在SOHO现代城,每天守在潘石屹办公室门口要钱,理由是我是残疾人,你这么有钱,就该帮我。这件事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采访中,大家口口相传的版本很多,有人说潘石屹给了这个人很多钱,有人说潘给他的小孩免了所有学费,也有人说潘就给了他一个轮椅。

潘石屹模糊的印象里,他当时拒绝给这个不速之客提供任何资助,父亲有些情绪,“我爸爸就说你不给钱,我在村子里怎么做人?我就说坚决不能给,然后我跟我爸爸吵了一架。”在公益资助上,潘奉行“救急不救穷”的原则,最后父亲要给这位残疾人付路费,潘石屹嘱托潘诗林“千万不要付得多,付得多就是个诱惑”。

这样贸然找他帮忙的人不少。最夸张的一次,一个西安交大的学生,用柳树枝叶在一个纸箱板上拼出“潘石屹 我爱你”6个字,每天站在SOHO现代城下面停车场,只要潘的车开过去,小伙子就扑上来,柳树条打在车玻璃上,潘在车内吓得够呛。学生向潘石屹保证,只要潘能给他一定的创业本金,他一定可以成为世界首富。“我就觉得钱这个东西一定不是求来的,你得努力自己去争取。”最后,潘给这位大学生写了一封回信,鼓励他好好学习,不要活在空想的世界里。

在自己的人际关系网里,比之于初期的乐于助人,潘石屹对自己的朋友圈越来越谨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为向他借钱不还的人苦恼,让他郁闷的不仅仅是钱财的损失,而是这些借钱的人经常借完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下个月就还给你”但又不能兑现的承诺慢慢让潘石屹对求助者竖起了高墙,“有段时间没法相信别人,就是提防心重。”

2007年末,潘石屹重新看了一遍《平凡的世界》,太过类似的经历让他想起小时候,因为穷苦和饥饿,一点也不开心;现在的自己丰衣足食,还有上亿的家产,但还是觉得不开心。“就突然会觉得有点沮丧。”潘说。

烧掉的仇恨

2015年2月,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热播时,潘石屹做了一个梦,梦见路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改在剑桥的草坪上举行。

“我着急啊。怎么通知他的家人?准备什么花?我忙着建议,获奖词里一定要写上,路遥笔下主人公都是以德报怨,对周围的每个人(无论是对他好还是坏)都有炽热的爱……”潘石屹在微博上记录下了这个梦境。

可惜他的获奖词还没拟完,就被妻子张欣的起床声音拉回到了现实。

“以德报怨”也是当年他为自己的心理困境找到的一个出路。不过,他更多的是以自己的德报自己的怨,而非他人的怨。

潘石屹重新读完《平凡的世界》后,他决定做一个清理,好让自己的2008年生活开心一点。在自己一栋接近300多平方米的复式楼里,他点开自己的手机屏幕,找了一张纸,把曾经欠他钱的人列了一个清单,一共32个,最少的3万,最多的750万。他一个一个用笔划掉,然后点了一根蜡烛,烧了。看着火苗吞噬一个个名字的时候,潘觉得自己解放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人欠他钱了。

除了财务上的清单,潘石屹还列了另一个,“(它)对我人生最有意义。”那是一张写着4个人名字的名单,4个人身份迥异,有领导人,也有童年拉他上台批斗过的远房叔叔,这些人共同点是都曾伤害过他、折磨过他,并都已去世。

“我一想一个死了的人还在折磨我,一个鬼还在折磨我”。潘说,尽管在很多场合,他提醒自己要记住那些美好的事情,不要让负面的情感耽误自己的快乐。但一个人的时候,内心深处的这份记恨常常折磨着他。

前些年,他回家发现母亲的一个旧轮椅不见了,追问下落,家里人遮遮掩掩,他一问才知道是送给那个远房叔叔。

“我一下子特别生气,质问家人凭什么送给他呢?他那样对我,把我们家里人都吓坏了。你说说这仇,30多年后还能操控我的情绪。”潘说,这些仇恨就像一个不知道何时会响的闹钟一样,时不时在他的大脑中分泌出一些不愉快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该放下了,经历了多年的商场沉浮,也为人父母10多年,“再不放下就不值了。”在内心深处最恨的人的名字被火苗吞掉的那一刻,潘石屹鼻子有点酸,他觉得自己解放了,这个世界上,他永远没有了仇人。

“那是最重要的一次释放。”潘觉得那一纸灰烬带走的,除了仇恨,还有40多年里自己对童年心里所受苦难的告别,“终于和解了,不压抑了。”潘说,那一刻他原谅了所有伤害过他的人。

那天阳光明媚。做完这些后,潘石屹从家里出来,开车到长安街。以前每天路过没觉得有什么,但那天他觉得“从没那么漂亮”,向来面部僵硬的行人,好像也都在微笑。“我想心里这个包袱就全都解开了。”回忆起这些事,潘石屹语态轻松,略带兴奋。

借他钱最多的那个是他曾经的同事,他们至今都是好朋友,逢年过节也会主动向潘石屹表达问候,但谁也没有提过钱的事,尽管对方现今事业有成,完全有了足够的偿还能力。潘说:“我们现在是比较微妙的一种好朋友。”

回乡的纠结

烧掉那些曾让他不开心的人物名单后,潘石屹决定以自己的方式重塑与世界、与乡人的联系。近年来,潘石屹回到潘集寨的次数明显增多。一年至少有两三回。除了每年清明节为母亲上坟,他还忙着改善家乡各种教育、生活条件。循着留守父亲这根线,他与潘集寨有了越来越多的往来。潘苹果是他近年来着力推广的一个项目。


在潘苹果种植基地,潘石屹站在标识牌前,让自己的摄影师多拍点儿照。他说拍照是大事,还得发微博,好好吆喝卖苹果。镜头前,他露出招牌式的潘氏笑容。跟在潘石屹后边的潘诗林则念叨他,“走在哪儿都先照个相。”

潘诗林跟在儿子后面,背着双手,越走越慢。断断续续走了大半天,他已略显疲惫。在一片苹果地前,他停了下来,夸赞苹果枝条拉得匀称,长出来的苹果受光好一定甜。在儿子做的很多公益事里,除了教育,他最支持潘苹果,“能把天水的苹果宣传出去,给这些(农民)帮上点忙,也是个好事。”

潘石屹的宣传效果确实非同一般。一个数据可以说明他的营销能力:2014年潘苹果售卖了1000万斤,今年铺货已经可以确保4000万斤。任志强笑他是天生的二道贩子。

但刚开始和家乡的合作并不顺畅。2013年10月,天水市副市长、林业局局长以及花牛苹果董事长贾福昌一行人到潘石屹办公室,请他帮忙推广天水的花牛苹果。潘开始略有顾虑。“他一直搞房地产,就觉得不懂农业这个东西,怕做不好。”贾福昌回忆。

而且商业运作上,北京和天水的差距跟地理位置一样遥远。在商讨阶段,天水市政府提出先派两个公务员到北京成立一个正科级机构,专门跟潘对接工作,潘一听,脑袋都大了,“搞一个编制,还得争谁是科长、谁是副科长。”

潘苹果纯商业化运作的坚持赢得了回报,很快就有人打起了潘苹果品牌的主意。去年年底,潘石屹正在乌镇正参加互联网大会,一看手机,新闻上到处都在讲“潘石屹做了个潘苹果1.0,潘石屹父亲做了个潘苹果2.0”,潘有些生气,“这不是瞎搞嘛。”在和贾福昌的合作协议里,潘苹果这个品牌只由花牛集团供货并使用。

一回到家,他就跟父亲嘱咐,你这么大年龄了不要再瞎掺和这些事,潘苹果怎么能有两个版本呢。“我爸就被忽悠了,什么顾问代理,都没做过,80岁的人还能创什么业。”潘石屹说。

潘诗林有些委屈。最早,媒体人刘建兵找他的时候,说自己和朋友想推广天水花牛苹果,请他题几个字帮个忙。刘建兵曾是媒体人,跟老爷子见过几次面,本意又是为家乡做点事,潘诗林觉得挺好,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过了几天,他们一行人在苹果园考察的照片开始在媒体疯传,潘诗林也成了潘苹果2.0的顾问。在儿子告诉他这涉及品牌商标之前,潘诗林对此毫无概念,他还以为可以帮助儿子推广花牛苹果。采访中,他问记者潘苹果2.0里2.0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觉得自己被骗了。他找来刘建兵,“求”他别再给他安置什么名号,“我都80岁的人,还顾问,我连自己都顾不住。”潘诗林语气强硬。

正与记者闲聊期间,潘诗林手机来电。他听了半天才听清对方向他推销保险。他提到,前段时间有人给他打电话,说是中奖了,赢了18万,让他先交2万税金,他告诉对方你自己留着,“现在有些人心坏了,专门骗我们这样的老人。”

潘石屹第一次觉得父亲老了,是在2008年,瘫痪了38年的母亲去世后。父亲精神很不好,也不怎么吃饭,整整17天,潘石屹守在父亲的卧室外,晚上就睡在沙发上。有一次迷迷糊糊刚睡着,父亲走出来,跟他说:“我真是感觉到了孤寡。”潘石屹印象里,好强了一辈子的父亲从未这样软弱,“我突然觉得心里咯噔一下,以后得多陪陪我爸爸。”

摄影师要拍一张儿子从背后环抱父亲的照片,潘石屹试图向父亲说明,父亲顺从地听儿子指挥,两手抓住儿子的胳膊,头靠在儿子胸前,神态温柔。拍摄结束,潘诗林笑笑,说自己跟着儿子拍了几辈子的照片。


从潘家屋子出来,正对面500米处是花牛苹果的冷库,占地2万5千平米,总投资1.1亿元。贾福昌带着潘石屹参观了这个已经部分投入使用的冷库,回到北京后,潘石屹发了一条微博:“我在城里帮着吆喝着卖苹果,我们村子唯一一块平川地被征用了,建了一个冷藏苹果的仓库,邻居们拿到征地款,家家户户都在盖房子。看到这块我家祖祖辈辈洒下汗水的土地上,大型施工机械在轰鸣,我茫然了。是喜?是忧?”


回乡期间,潘石屹特意参拜了潘氏宗祠和祖坟。村里其他潘姓人迎接潘石屹时,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待客之道,欢迎一个用财富改变了默默无闻小山村的贵宾

让潘伤感的是这片土地,它曾是潘家祖上流传下来的一块地。潘诗林多次跟他讲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的家族灾难。他的祖爷爷曾在这块地里种过一些桃树,有人来偷桃子,祖爷爷追着跑,追到一条水渠,祖爷爷顺着跳过去,结果不注意摔倒,过了两三天就去世了,也没查出具体原因,后来他的爷爷由祖爷爷的兄弟们拉扯成人。

“家里这么多年的一个历史在那,结果让人给征了,建成了苹果仓库。”自己还是那个吆喝卖苹果的人,潘石屹开始感受到文明发展给潘集寨带来的冲击,他从心底希望能够保住这块地。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一个必然的冲突,潘苹果为很多留守妇女提供了一个足以养家糊口的平台,他也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人就必须生活在矛盾和冲突中”。

现实的玻璃墙

当村民张成代得知记者采访潘石屹是因为《平凡的世界》时,他反问:潘石屹还平凡吗?

张成代自家开着两个店铺,一个超市,一个农药铺,房子是样式普通的白色瓷砖房,两层,500平,花了60多万。张成代新修房子的所在地曾是潘石屹家的祖屋。

当年父亲平反,一家人离开潘集寨搬回清水县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一分钱也没有,潘石屹执意要卖掉祖屋贴补家用,但母亲哭着喊着说不行,他跟母亲承诺:我以后一定给你买好多房子。最后,房子以750元成交。

潘石屹喜欢谈及这些往事,尤其是这几年,过了50岁以后,他越来越喜欢念叨家乡和童年。2013年国庆,他还邀请班里12个小学同学到北京玩,实现大家看天安门的儿时梦想。


面包车拉着这帮曾经在一个土堆里长大的儿时伙伴,在北京转悠了3天,从故宫天安门长城到潘自己的SOHO。这是老同学们第一次亲眼看到潘的产业,在此以前,他们对他的了解仅仅限于:做房地产、中央二台做节目的人以及大老板。记者接触过的几位同学中,未曾有人知晓他真正的身家,低的说一个亿,高的说一千亿,都停留在“大概”和“应该”的猜测中。

在潘石屹的预期里,这本该是一场轻松的同学聚会,他未曾预料到之后发生的种种意外。在逛完自己的项目长城公社后,一个同学突然犯病,喘不上气,脸憋得通红,潘石屹让助理联系赶紧送最近的医院,而同学求他赶紧把自己送回潘集寨。“他说我是老毛病,千万不要去医院,死得死到潘家寨去。他很害怕、恐惧,怕放到太平间了。”

潘石屹急得满头大汗,“我把同学叫到这边来,出了人命我可担当不起。”强行把他送医院后,发现只是普通的支气管炎发作,挂了个吊瓶就好了。

第二天,他带大家参观望京SOHO样板间。一面玻璃墙前,一个同学没注意,脚勾在一个柱子上,正面与玻璃墙相撞,眼镜边把左脸划了一道,有些出血。潘手忙脚乱到处找创可贴。这边还没完事,另一个同学又当着大家面,朝另一边的玻璃墙径直撞上去。

“他们生活得太封闭了。”回忆起那天,潘石屹说自己到最后都崩溃了,特别担心出点什么事。

在这3天旅程中,老同学依然叫潘石屹的小名,饭局上,大家东拉西扯,一人一句还原小时候追兔子、割黑豆的事,他也尽量用方言跟大家聊天。“聊着聊着就一句普通话,一句方言。”潘石屹的同学王丙军能感觉到这位老同学在尽力融入这桌全是农民的饭局。

那段时间,和同学一起逛北京城的时候,走在最前面担当解说的潘石屹时不时会回头看看,有人落队了,他会过去拍一把,手摁在背上推着人走,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有那么几个瞬间,同学潘望兴觉得大家好像都是一样的,潘石屹还是小时候那个瘦弱的样子,“温柔、乖,懂得照顾别人。”

这种感觉只存在于那么一瞬,在平凡世界里,潘石屹和他们之间还是“隔着一堵墙”。只要是有潘石屹的同学聚会,钱一定是一个禁词,大家都极为默契。“不能问不能说,说了担心人家以为我们缺钱或者怎么样。”潘望兴说,他知道潘石屹去年几次回村里忙潘苹果的事,但他从来不主动联系,只有潘主动召集,他们这些同学才碰个面。

潘炳全现在跟陌生人很少提及潘石屹,尽管他非常自豪,常常守着中央二台看看这位“攒劲”同学。前些年,他去西安,来回路上,车里聊天,一说自己是潘集寨的,别人问他知不知道大老板潘石屹,他说不仅认识,还是一起挖过土的同学呢。对方一听,说就他这样还能认识潘石屹,是不是你们村的都说跟潘石屹是同学。“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呢。”潘炳全说,这个同学自己心里知道就行。

潘石屹的邻居李云堂也刻意保持着与潘石屹的距离。前几年盖房的时候,有个关于潘石屹的节目要取景,到他家拍了一天,后来村里都传言说是潘石屹出钱给他盖的房,他很郁闷,却说不清,“跟人家还是要离得远一点,一近就有人说。”

在岁月的轮盘上,潘石屹的很多旧日同学喜欢将他的成功归咎于命运。随着时间轴线的拉长,他的同学们也开始发现这个平凡世界的残酷生存规则:大多数人的努力并不是为了多么卓越和伟大,只不过是为了保住平凡的生活,让它不至于堕入更低的地方。40年前与潘石屹一起在潘家寨附中的1975级同学,现在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还停留在潘集寨。

潘石屹曾经的同桌,54岁的同学潘炳全从1992年开始在村子办了一个小石灰厂直到现在。昔日酷爱学习的学习委员潘望兴,成了潘集寨里最有权威的风水先生。当年经常压迫学习好的潘石屹给自己写作业的班长潘映泉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因为贪污入狱的村委书记。他的童年玩伴,曾经常常一起烧毛豆吃的同学王丙军,一直在天水化肥厂工作,2002年化肥厂倒闭,他被迫下岗。有时候王丙军看到潘石屹,他会后悔当年没跟潘石屹一样坚持高考,就算不能像他成功,至少上了大学可以找个体面的工作,而不是现在重新过上靠天吃饭的生活。

“我们忙活是为了活着,石屹忙是要活得更好。”王丙军感叹他与潘石屹的人生差异。

潘石屹说不清自己是否信命,但他相信自己的成功背后有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他觉得自己就像余华《鲜血梅花》那本书里的主人公阮海阔。在那本书里,阮的父亲是名震江湖的武林高手,而阮自幼弱不禁风,不懂半点武功,父亲被杀后他却要背着梅花剑去杀武林高手,最后晃晃荡荡,碰到很多人,也复了仇。


“根本不是他杀的,就是冥冥之中,背后有个力量,在那安排着。”潘说,小时候,他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也是瘦得不得了,裤腰带箍在头上刚合适,这样的一个人到外边去闯世界,是不敢想象的。

他计划写一本书,名字叫《大槐树》,现实层面它是村子里以前最老的一棵大槐树,另一个意思是“这是我精神上的一个原点”。他打算写他人生中关键时刻的32次选择,提醒自己每每遇到问题,不要焦躁,要回到这里,安安静静做出正确的选择。